琴與弦(初霧雲主,骸雲有)

這一篇寫給縣長。

準備了很久也猶豫了很久2012的舊坑該怎麼表現和填平,

想藉發文的空格告訴妳,每次和不明生物彼此感嘆已經是鹹魚,

總感覺妳知道了會罵我們。

因為妳比任何人都相信我們,我們才能來到這裏,復健到現在。

在充滿痛苦的世界裏,如果不是太僭越,

願妳快樂。我們愛妳。






不知道練習時間過了多久,手指已經感到痠痛的少年撩開淡金色瀏海,碧藍眼眸望著練習室上的LED時鐘閃爍數字,已經練了兩小時,是該休息一下了。


少年提起水壺來到走道上轉動緊繃的肩膀,公佈欄上貼著下周的演出海報,被風一吹險些掉了下來,他抓住墜在半空中的海報一角,狠狠將它按回海綿墊,另一只纖長骨感的手掌送上了圖釘,將海報固定得有如標本般牢固。


「謝…」少年看見來人的臉說不出話來,為什麼出手幫忙的會是他?

「你練習了很久,小心別傷到手。」

「…(我跟你很熟嗎?)」


少年沒好氣的低下頭想裝作陌路人擦身而去,對方低沉溫和的嗓音喊住了他:「你是阿勞迪吧?選拔賽快到了,很期待你的表現。」


這人怎麼知道他的名字?


雖然阿勞迪對人不至於粗魯無禮,不過這人他不想搭理,同學們傳聞他為了賺取學費做著奇怪的打工,甚至對此開了個惡意的玩笑:依他的俊美外型,能夠大量賺取金錢的方法最好是到燈紅酒綠的場所出賣俊美的外貌,而他在學籍資料表上填寫的住址正好落在治安風聲最壞的地帶,這個想像慢慢變成他給人的印象,有些精神潔癖強大的人甚至拒絕和他坐在教室同一排。


要是和他沾上了邊絕對不會有好事的,阿勞迪如此訓誡自己,加快自己回到練習室的腳步,練習門漆得雪白的門搭上小窗戶裡直挺站立的身影,沒有加上背景說明,其實跟精神病院的囚室沒有兩樣,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來對抗內心的孤獨,對於彭格列音樂學院的學生而言,他們最好的武器是音樂。


阿勞迪站回譜架面前,深呼吸,把小提琴重新架回肩上,每間琴房裡的人都重複著跟他一樣的生活,在沒沒無聞跟成名之間擺盪著,誰會出現在下次公演的名單上,誰會考上國外的音樂學院,誰能站上樂團首席的位置,誰能在死後仍然享有肯定,同學們因為音樂愛好而聚在一起,卻也為了誰能勝出而彼此競爭。


適者生存,是很殘酷的。


樂譜一頁頁翻過,強弱記號從樂譜上慢慢轉移到阿勞迪琴弓上,成為他手指的一部分,他隱約能夠感覺窗外聚集的目光,他稍一轉頭人影就立刻散去,阿勞迪想起他也曾經在剛才那人窗前待了些時間,他了解那種好奇想要接近,又找不到話說的尷尬。


阿勞迪看過那人的演奏。

正確的說,主修小提琴的學生都曾埋伏在他練習室外,感受他意氣風發光芒萬丈的演奏。


不管那人知不知道其他人埋伏在練習室外的複雜心情,他再怎麼遲鈍也感覺得出其他人刻意與他保持距離,談論他的琴技表現跟傳聞加油添醋的快意表情,是怎麼回事,埋首練習變成了他最好的精神出口。


為了學生的人身安全還有預防練習過度的意外發生,練習室到晚上九點關閉,由最後離開的學生關閉所有電源,門口的守衛會進來巡邏之後鎖上大門,到隔天早上九點再開放。


阿勞迪是關門的固定成員之一,八點五十分他收好琴盒,將琴盒瀟灑掛在肩上走出練習室,放鬆心情如同星期五夜晚,整排練習室燈光只剩下那人的還亮著,他還真努力啊,就這點來說他是個值得尊敬的對象,只是阿勞迪困於前途的掙扎,很難再去理解別人的困境。


接下來的人生要做甚麼好?考樂團?出國留學?還是教小孩子拉琴?


「啊,你要走了?我們一起走吧,幫我關一下那邊走道的燈。」


又是那個傢伙啊,阿勞迪不打算說話,但對方的回應出乎他意料:


「你的集中力變強了,練到現在已經把進度都練完了,真厲害啊,要是我沒有多鍛鍊一下體力,選拔賽一定考不過你的。」

「你有,有在聽我---」阿勞迪嚥了嚥口水,這個人居然在注意他!?

「有啊我有在聽,阿勞迪的音樂是有節制的華麗,沒有多餘的情緒,精準得讓我佩服。」


突如其來的關注跟讚美讓阿勞迪難以應付,他不喜歡說應付別人的場面話,但他也知道這時候不說點什麼可能會把場面弄得更糟,他很珍惜能夠不抱著競爭心態而靠近的對象,畢竟願意跟阿勞迪說話的人不多,只有他的指導教授。


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公布欄選拔賽名單最上方寫著他們的名字: 


【彭格列音樂學院 小提琴組選拔賽名單】


No.1 戴蒙。斯佩多 / 阿勞迪




二.



揹著琴盒的兩個身影走上橋墩,這是彭格列大學裡最負盛名的約會盛地,夜空下的河流總叫人心情平靜,橋上聚著談心的戀人們,阿勞迪往水中一瞥,他跟斯佩多的倒影泛著波紋,他願意把這幅如畫的景色掛在房間裡,但要切掉有斯佩多的部分,每天在學校面對斯佩多的競爭已經夠煩了,他不想回到家裡還要想起斯佩多,雖然練琴的時候難免猜測他到底練習到哪裡,他又琢磨出如何剔透的音色跟絢麗的技巧。


「下周練習室全面更換空調設備,要關閉一周,你有想到去哪裡練琴嗎?」


斯佩多這麼少跟其他人來往,跟阿勞迪說話卻宛如念出準備很久的演講稿一樣自然,斯佩多低沉溫柔的嗓音有如大提琴的低語。


「我不曉得這事,練習的地方一時想不到。」


阿勞迪誠實以告,不知道要聊什麼就不要硬聊,他把談話主導權交給斯佩多,比較輕鬆。


「我有個地方很適合練習,如果你不急著回去的話,帶你去看看。」


斯佩多笑起來,這是整個晚上他最緊張的時候,緊張的時候笑,開心的時候笑,就不會覺得生活有多麼辛苦,他想跟阿勞迪說話有段時間了,不過他也擔心如果阿勞迪跟其他人一樣對他抱著莫名的成見,接近他只是徒然自作多情,但據他交談幾句,不論是阿勞迪端正清秀的外表,或著是他謹慎少言的個性,都讓斯佩多加強了肯定:


阿勞迪就跟他的演奏一樣,理性節制的光,沒有讓人感覺沉重的雜沓與陰影。


被斯佩多重視的意外在阿勞迪心裡拉著魔鬼的顫音,他很為難,或許一開始搭理斯佩多就是個錯誤,話說回來,他租賃的房間隔音設備並不好,先前在房裡偷練習,已經讓其他房客抱怨了很多次,他不想再跟那些粗聲粗氣的人解釋什麼考試比賽的重要了,如果斯佩多有其他練習場所可以分享,那是再好不過。


「我有空。」


說出回應的時候,阿勞迪有種在迷宮裡看到出口告示的輕鬆。


順著從學校裡流經的河流散步,街道越來越有落敗的氣氛,隨處可見飄落的紙張跟堆在巷口的垃圾堆,以及閃爍其上的艷麗霓虹,迎面走過的女人身上有股刺鼻的香水味,阿勞迪嗆住了咳個不停,斯佩多拍著他的背,擔憂的問:「還好吧?很快就到了。」


這是阿勞迪第一次感覺斯佩多的存在,他的手掌很寬大。


「你住在這裡,不覺得困擾?」

「住在這裡的房租比其他地方便宜多了,為什麼我會困擾?」

「因為有人說你…沒事。」


阿勞迪發現所有相信斯佩多做著可鄙勾當的人都跟他一樣,從來沒有正面問過斯佩多任何問題,關心他的回答,他們只相信自己的感覺,阿勞迪硬生生把話吞了回去,理性節制是他的優點。


被中斷了問題的斯佩多輕輕一笑沒再追究阿勞迪的困惑,他們進入一棟螢光粉紅招牌閃亮個不停的大樓,越來越多濃妝豔抹的女子讓阿勞迪非常不自在,斯佩多在旁觀察了他,終於忍不住笑出來:「看你這樣子,沒跟女人交往過吧?她們常這樣的,脂粉香水少不了。」


阿勞迪解讀斯佩多世故的用詞,總感覺斯佩多在暗示什麼,「琴都拉不完,哪有時間再去談戀愛?你很有跟她們交往的經驗?」


「我想不起來跟誰交往過,我們到了。」


斯佩多毫不困窘將阿勞迪的問題一笑置之,阿勞迪在心裡暗暗咒罵,斯佩多是和太多人交往過,所以想不起她們的名字跟長相?


斯佩多輕快旋開了房門,阿勞迪打量這間練習室,內在非常寬廣,比阿勞迪的住處大了好幾倍,有道光從天窗落下來,天窗可以看見雲朵的流動,從窗口還能看見不遠處的河流,只有幾件簡單的家具跟塞滿櫃子的琴譜證明了有人居住在這裡。


「這是我租的房間,附近的房客不怕吵,你可以在我下午打工的時候來這裡練習。」

「你為什麼要幫我?我們是競爭對手。」


斯佩多搔了搔翹起的鳳梨造型髮尾,很無奈的攤手。


「因為我喜歡阿勞迪的演奏,何況盡最大努力競爭,是尊敬對手的表現,要是我贏了準備不夠的你,那也不能算是我贏。」


阿勞迪蹙眉,他很熟悉這股自尊心強烈的波長,因為他也是這種人,或許斯佩多覺得自己的準備已經足以贏過他也不一定,所以才會幫助他,「聽起來你覺得自己贏定了。」


「我沒有看輕你的意思,你的演奏符合主流價值,你的勝算比較大。」

「你說什麼?」

「阿勞迪可以很精準的照著譜上的符號把原來的音樂表現出來,你的精準就是你的感情表現,

老師們都喜歡這樣的表現方式,不像我想幹嘛就幹嘛,這次是我意外考上的,他們一直都不太喜歡我。」

「意外考上?我不懂你的意思。」



斯佩多嘆了口氣,難堪的事他遇多了,再來一次他也不在乎。



「據說有個跟我很類似的問題學生,跌破大家眼鏡拿到了大賽冠軍,老師們覺得偶爾換隻賭牌也不錯,所以這次初選分數給我給得特別高。」

「我聽過你的演奏,你不是因為這種原因才拿得這種分數。」

「你聽過?什麼時候?我記得考試那天沒碰上你。」

「我---」


這傢伙不是天然呆就是腹黑到家了,阿勞迪咬牙切齒,他可說不出口其實我常常在休息的時候晃到你練習室外面去,還要小心不被其他人發現,好像他很在乎斯佩多的才華,雖然事實也是如此,阿勞迪努力想出了合情合理的回答。


「我路過你練習室有聽到一些片段。」

「原來是這樣!那我現在表演一小段給你聽?」


求之不得。


強忍激動的阿勞迪只輕輕點了點頭,斯佩多拿著小提琴立在窗前,為他演奏,夜色美得炫目,也比不上斯佩多琴弦迸發出來的情感有力量,音符聽從斯佩多的命令建立了它們的城堡,光輝,燦爛,感動人心,阿勞迪的手指不知不覺隨著斯佩多的演奏重複著他的指法。


「阿勞迪,換你了。」斯佩多放下琴弓,向阿勞迪發出微笑的邀請。


這場小小演奏會非常美好,除了樓上樓下偶爾發出了女人呻吟或男人低吼有些美中不足,月光從天窗篩落在斯佩多跟阿勞迪專注閉上雙眼演奏和聆聽的臉龐。


阿勞迪喜歡這個房間,寬大美麗的視野,透明的旋律線可以帶他斯佩多到任何地方去。





三.



結束下午課程的阿勞迪背起琴盒走進那棟俗麗的大樓,和人們擦肩而過的時候還是有些尷尬,不過他不會再像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感到困窘或是被香水嗆到咳嗽,他有必須前進的理由,和其他人來到這裡尋求放縱刺激的動機完全不同。


阿勞迪練琴的同時,斯佩多從事他所謂的打工,阿勞迪並不知道打工詳細情況是如何,但他不願意把原先惡劣的想像套用在斯佩多身上,一個能夠承受眾人冷言冷語的人,已經足夠堅強,不需要做出傷害自己來證明自己存在的舉動了,對於剛認識交談的斯佩多做出斷言有些唐突,但阿勞迪的直覺告訴他,能夠演奏出美好的音樂的人,心裡即使有黑暗,也是不會擴散到其他人心裡的黑暗。


就像斯佩多,心裡蘊釀的黑暗讓他指尖煥發追求幸福的渴望。


阿勞迪擺好琴盒,揀選一扇喜歡的窗景,將小提琴架上肩頭,第一天的練習如他想像的順利,只是有時會聽見小小雜音在背後響起,好像有人拍著手,阿勞迪以為自己聽錯了,但他的聽力靈敏絕不可能是誤判。


阿勞迪停下動作,安靜的房裡確實只有他在,或許是他多心了?


傍晚時分斯佩多回到他練習室兼休息室的房間,雖然臉上掛著倦容,還是一下就看穿阿勞迪的異樣,「練習的時候有什麼怪事嗎?」阿勞迪皺眉,「你房間隔音有問題,還是隔壁鄰居會敲打牆壁?我總覺得不是很安靜。」


「原來你也聽到了,那我還是說實話好了,這房間之前的屋主很喜歡小提琴,但遭遇了重大的傷害,放著最喜愛的小提琴CD,在這裡結束了自己的生命,所以我才能用便宜的價錢租到比平常大了兩倍還有河景的房間。」


「咳---你說什麼?這是一棟凶宅?你為什麼不租其他地方?」


阿勞迪把喝著的水噴了出來,比這裡條件更好的房間不是沒有,何必這麼堅持?


「因為我喜歡這裡啊,換個角度想,之前的屋主是個到死都喜歡小提琴的人,她不會加害同樣喜愛小提琴的人,如果演奏得好,會聽到她小小的掌聲,不覺得很棒嗎?也許我們一輩子都不能爬上大師的位置,得到眾人的崇拜,但我們演奏的音樂,可以確實感動到一個人。」


阿勞迪被這番話感動了,他強自鎮定,因為有更嚴肅的問題要面對。


「斯佩多,你的話是很感人,但你不覺得有其他人在屋裡怪怪的?」

「怎麼會呢?你在這裡就一點也不奇怪啊。」

「我不是這個意思…唉算了這是你房間,我又不住這裡,不干涉你的喜好。」


阿勞迪想想他只是暫時借用這房間練習,又不像斯佩多晚上還得睡在這裡,也不再多過問什麼,斯佩多攤了攤手,向他露出安撫的微笑,「你別想太多,往好的地方想,這個屋主只會拍手,不會拿罐頭水果丟你。」


阿勞迪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,要讓生性拘謹嚴肅的他放鬆是很困難的事,但斯佩多辦到了,雖然斯佩多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難以親近,但實際相處之後覺得他其實是個不錯的人。


「要不要一起吃晚餐?你練習了一整天應該累壞了吧?打空的地方有提供一些熱食,帶回來跟你一起分享。」


斯佩多熱情提起手上的紙盒,阿勞迪本想推辭,但飢腸轆轆的肚子發出了響亮的聲音,容不得他逞強,斯佩多很體諒的沒多說甚麼,走向衣架掛好藍色大衣,他內裡的穿著讓阿勞迪愣住了,他認得這套有著金色鈕扣的美麗制服。


「這是那家有名的---」

「是啊。」

「你在那裏『打工』?」

「明天是周末,你練習完要是不累可以來參觀,說你是我朋友,我會先跟老板說好不收你入場費。」


朋友---他跟斯佩多是朋友?他們只是剛認識幾天的同學而已啊!


好奇心讓阿勞迪沒有再追究,他同意斯佩多的建議,反正不用入場費,值得為此走一遭。隔晚結束練習的阿勞迪穿上灰色風衣,跟著其他期待的人們走向另一區的高級音樂酒吧,有自己專屬的表演小型室內樂團,以高超水準的演奏跟精緻裝潢跟餐點聞名,相對收費也很高,表演音樂隨著不同的日子更動,是很多風雅人士喜愛的餐廳。


酒吧高掛著『古典音樂之夜』的旗幟。


四方麻紗餐桌入座的幾乎都是雙雙對對的情侶,桌上透明玻璃瓶裡香檳玫瑰新鮮帶著露珠,阿勞迪照著斯佩多交待的跟門房交代,門房喃喃自語,「他從來沒有讓任何人來參觀過,這很難得,剛好有組客人取消預約,我給你最前面的座位,他看到朋友來一定很開心。」


阿勞迪點頭道謝,進入酒吧內部,周圍都是盛裝出席的成人,令穿著樸素風衣的他多少有些不自在,彷彿闖進華麗的舞會,何況還是坐在最前排,阿勞迪能夠感覺到背後有多少目光盯著他的後背,阿勞迪正想要起身換個不顯眼的座位,親切有禮的熟悉聲音阻止了他。



「這個位置很棒,再等一下,表演馬上就開始了。」



阿勞迪把這個聲音和腦海裡的存檔作對照,該不會是---


他猛然回頭,穿著前一晚黑色小西裝背心長褲的斯佩多端著銀色托盤,為他送上了水杯,阿勞迪驚訝得連沉甸甸的水杯都握不穩,他以為斯佩多是在這裡演奏,沒想到他連外場服務生的工作也接了。


「看到我當服務生嚇一跳?」斯佩多越來越擅長從阿勞迪沉靜面容讀出他的心情。


「多少賺點外快,只是簡單的送餐而已,不難,到這裡打工是因為時薪比其他餐廳高,制服也很好看,也可以聽其他人不同風格的演奏,在這裡打工很愉快,後來老板知道我會拉小提琴,有時候會安排一些節目讓我上台練練膽量,順便可以看看觀眾的反應。」


真相跟傳言的落差居然那麼大,阿勞迪發現他沒有想像中憤怒,他反而感到欣喜,斯佩多穿著整齊背心西裝褲,深呼吸等著上場演奏小提琴的樣子,只有他一個人看見。







四.



整個晚上的演奏很精彩,阿勞迪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斯佩多上場的時候,雖然時間很短,只有一個樂章的精華節選,卻得到很多掌聲,甚至有觀眾準備了紅玫瑰丟向斯佩多所在的舞台,阿勞迪不習慣人多的場所也不會營造熱鬧的氣氛,但他了解被肯定的快樂,他為斯佩多拍手拍得不自覺發紅。


結束演奏的斯佩多眼神飄向阿勞迪,對他的掌聲俏皮眨了眨眼,撿起落在地上的紅玫瑰做了個漂亮的行禮動作,優雅走下台階,走到阿勞迪身邊,把紅玫瑰放在阿勞迪桌上。


「為什麼把花給我?這是你應得的讚美。」

「謝謝你來,看你跟其他人很少互動,居然願意來這個人多的交際場合,看你在台下我就覺得很安心。」

「像聽見你房裡的鼓掌聲?」

「是啊,阿勞迪專注聆聽的眼神是很好的鼓勵,跟一個人站在台上面對陌生聽眾的感覺完全不一樣。」


阿勞迪很清楚一個人面對聽眾的感覺,擔心自己出錯,害怕表演不受肯定,作為表演者難免在自卑與驕傲之間掙扎,投入越多就越容易被聽眾的反應鼓舞或傷害。


「你不用這麼客氣。」阿勞迪真的覺得沒什麼,不過是走了一段路來聽演奏。

「不是每個聽眾都像你一樣支持我,有時候難免有難堪的場面發生,謝謝你來捧場,你在這裡等我一下,我去廚房拿今晚的餐點,我們回去吃。」


斯佩多走向僅限員工進入的廚房,阿勞迪繼續聆聽其他人的演奏,累積了情感跟人生故事的深度讓他著迷不已,他知道自己練習得算勤快了,技巧上沒有大問題,但他知道自己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,拉著大提琴的男子望著台下某位女子的深情目光,他是為了她演奏的,阿勞迪問自己,他有值得演奏的聽眾嗎?有人會專心凝視著他,為他投入的心力跟努力的表現投以熱烈的掌聲?


人生真的努力就會有收穫?阿勞迪很清楚答案。


在古典樂這條路上跌倒失敗放棄的人無以數計,阿勞迪很清楚像他跟斯佩多能夠進入彭格列音樂學院就讀的,是非常幸運的一小部分,更多人遭到了淘汰,被擋在學院雪白高大的牆壁外面,使這些具有天賦跟運氣得以跨過高牆進入的人難免有些傲氣,也會因為彼此鋒芒外露的稜角而被刺傷。


如果有一天碰上了值得的聽眾,被稱為知音的那人出現了,或許自己會演奏出不同韻味的音樂,阿勞迪想像著那一天的來臨,沒注意有個藍髮斯文少年來到他面前,「你是斯佩多的同學阿勞迪,我想我應該沒認錯人。」


阿勞迪回過神來,嚇了一大跳,在這種地方居然會有人認出他來,藍髮少年衝他露齒一笑,乾淨又自信的笑容似曾相識,可能在哪張海報上看過他,也可能每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都有受上天眷顧的光亮灑在他們身上。


「沒錯,你是?」阿勞迪想不出藍髮少年的確實姓名。

「你不認識我,沒關係,我認識你就夠了。」藍髮少年說的話讓人摸不著頭緒。

「為什麼找我說話?」

「我想拜託你一件事,請你無論如何要在選拔賽打敗斯佩多。」


阿勞迪愣了半响,他跟斯佩多的競爭在別人口中說出來很不協調,很少與人來往的他此時也無法顧及社交禮儀,「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會找上我?不管對手是誰我都會公平競爭,沒辦法接受你的請求,這件事我不會跟斯佩多提起,也請你不要再提起這件事。」


藍髮少年無奈聳聳肩,不過他還沒認輸。


「依實力你是最接近斯佩多的,而且斯佩多演奏只看著你,你對他有很大的影響力,如果你能打敗斯佩多,也許可以阻止接下來的事發生。」


「這跟我有什麼關係?」


阿勞迪很難相信一個陌生少年的觀察力,也許是少年搞錯了。


「你是不是喝多了?」

「好吧,我跟你到外面說清楚,恭彌等我---」


藍髮少年把雙手圈成一個圓,向亞裔的黑髮鳳眼少年喊話,阿勞迪記得這個學生是日本遴選比賽找到的優秀人才,東方古典優雅五官跟美麗的姓氏讓他一入學就成了校園紅人,至於這個藍髮少年大概是有錢花不完的公子哥在尋人開心,黑髮少年的回答呼應了阿勞迪的心情。


「要我等你?你想死是不是?」

「有你等著我,我怎麼捨得死?」


坐在桌前的黑髮少年與藍髮少年互嗆彼此的口氣有些緊張跟曖昧,阿勞迪非常眼熟黑髮少年觀看人的冷傲態度,湛藍鳳眼裡釋出了難得的親切,「你們是彭格列的學生?來這裡聽音樂?這裡消費水準很高啊。」


「不礙事的,只要能跟他在一起。」


藍髮少年笑了,阿勞迪這才發現他跟斯佩多促狹笑起來的神情有點相像,不過這少年感覺像是午夜的暗藍色,斯佩多則是天亮前的淡青色,各自懷抱著不同濃度的陰暗。


酒吧外面是春天甦醒的氣味,樹木的翠綠新葉在黑暗中舒展,藍髮少年走在阿勞迪前面幾步,腳步輕快俏皮像在跳著舞,突然他轉了個圈停留在阿勞迪面前,陰沉表情跟剛才面對黑髮少年的溫柔全然不同。


「如果你沒有打敗斯佩多,讓他拿到選拔賽冠軍,他就會休學。」

「你怎麼知道的?是風老師告訴你的?休學後他要做甚麼?」

「這跟教務組沒有關係,這是他的選擇。」


藍髮少年面無表情像宣讀一則數學定理,不容駁斥的態度讓阿勞迪皺緊眉心,這個少年不但心機深沉,也很擅長主導情勢,懂得察言觀色。


「如果能讓斯佩多繼續求學,你要不要贏他?」

「我---。」


阿勞迪遲疑了,贏了斯佩多,斯佩多就會留下來?他真能影響別人的人生嗎?



五.




斯佩多打包好食物走出廚房,沒看到阿勞迪的身影,他四處張望,觀眾席的熟悉身影讓他停下腳步,他走向黑髮鳳眼的留學生,或許他曾經看到阿勞迪的去向。


「你是雲雀恭彌吧,有看到阿勞迪?」


雲雀冷冷看了他一眼,斯佩多有些驚心。


「他往外面走了。」


雲雀緩慢抬眼,沒有太多的情緒,這個留學生如傳聞中的像座冰山,斯佩多平時也不輕易和人打交道,他並不覺得雲雀的冷淡有什麼特別,於是他繼續寒暄,冰山挖久了,總會出現一兩條裂縫。


「遇到六道小爺幫我恭喜他拿到大賽冠軍。」

「你在叫誰?什麼小爺?」


少年毫不掩飾臉上的厭惡感,斯佩多心驚雲雀的煞氣比傳聞中更盛,雲雀故意不回應六道骸話題的舉動他也能夠理解,年輕人談戀愛總是很青澀的,關於這兩人的感情傳聞他多少也聽過,最新的傳聞是雲雀對於六道骸又贏了自己一次非常火大。


但斯佩多不知道的是,雲雀雖然火大也不至於和骸鬧翻,畢竟他們兩人還是一起來到這裡,而且骸把阿勞迪帶出場,去商討打敗他的重大計畫。


「風老師常說『六道小爺又纏著恭彌不放了,傷腦筋。』」


雲雀銳利視線像鋼釘,卻刺不穿斯佩多圓滑世故的笑臉,雲雀暗自決定絕對要痛打六道骸一頓!!為什麼每個人看待他跟六道骸都像看待一雙鞋:天生一對。


「你要找的人應該很快就回來了。」


雲雀披起外套氣燄高張的往外走去,斯佩多連忙做了個制式的送別問候:「客人慢走。」


「哇喔,要不是我得先去揍個人,我就先揍你了。」


高傲的雲雀真是難相處啊,斯佩多不由得在內心為骸捏了一把冷汗,阿勞迪雖然寡言,情緒起伏清淡如水紋,叫人難以猜透他真正的心意,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漠眼神卻很惹人憐愛,跟雲雀叱吒一方的豪氣不同。


他開始想念阿勞迪了,阿勞迪只不過是出去一下下!!


此時阿勞迪正穿過好幾名穿著黑色西裝的擁腫顧客如同穿過企鵝群,來到斯佩多身邊。


「啊,你在等我嗎?抱歉,剛剛想出去透透氣。」

「不習慣這樣的場合嗎?那下次還是別帶你來了,我們走吧。」

「我很高興能來這裡,真的。」


阿勞迪用力點著頭,說服斯佩多他體貼的決定並沒有錯。


「這裡的氣氛很不錯吧?演奏水準跟食物還有餐廳氣氛還喜歡嗎?」

「能看到你沉醉其中的演奏,我很高興。」

「在學校聽到我的演奏那麼糟糕啊?」

「不是,只是學校規定的作業跟表演,總是會給人壓力,沒辦法好好盡情發揮。」


斯佩多走出餐廳,清新的夜風讓他深深的吸足了一口氣,跟阿勞迪在一起就能感受到無比的清爽感,即使不是別人崇拜的眼光,或是讚美的言語,阿勞迪就是讓他很安心。


即使他們是競爭對手也一樣。


斯佩多很快發現其中的矛盾,阿勞迪要如何當他的對手,又能當他的朋友?


想得出神的斯佩多落後了阿勞迪幾個步伐,他很欣賞阿勞迪的才華沒錯,但如果有一天阿勞迪的才華變成對自己的威脅,細膩發現了他休學之後的打算,到時候阿勞迪還能像現在悠閒的走在他身旁嗎?


「斯佩多,你怎麼了?」

「…沒什麼。」


斯佩多心事重重的樣子,莫非骸的提醒是真的?


「如果你沒有打敗斯佩多,讓他拿到選拔賽冠軍,他就會休學。」


兩人抱著不同的心事,走在波光粼粼的河岸,阿勞迪原本就寡言,如果連斯佩多都不再開口,可以想像橫亙在兩人之間的沉默,寬廣一如河流。


「斯佩多,如果你不想說,就不要說。我們不是頂熟的朋友,不用勉強自己。」

「並不是這樣的…」


說也奇怪,阿勞迪放緩了姿態,斯佩多反而更想一吐為快,讓他困擾終日的決定是不是對的呢?雖然風老師並不強硬的阻止他,但也沒有讚許他的意思,優雅的東方面孔繃緊了情緒,謹慎的問他:「你認為這樣好嗎?」


風老師不是會擅自評斷他人的人,通達的他能尊重不同的想法,也許在放棄被人理解的時候,往往才是被理解的開始,斯佩多把休學的動機跟之後打算全盤托出,風越聽越入神,最後甚至緊握著拳頭。


也許風想把拳頭往他臉上打來吧?


然而風將身後辮子率性一甩換了個角度,嘆了口氣幽幽解釋:「我氣的不是你,斯佩多,而是這個殘酷的選擇,沒有人能替你決定,一旦你決定這麼做,也許沒有人站在你那邊,你將會徹底的孤獨。」


「沒關係的,就算沒有人能夠理解我,我也還有音樂。」


瀟灑通常都是演技,風看過了太多說得豁達心裡卻從來沒有釋懷的例子,沒有擁有過的人很難真正放下,年輕的時候出不了名,到老的時候也就少了天才的狠勁,少了幾分痛快。


然而走在涼夜水岸邊的他,不再只有音樂,阿勞迪在黑暗中與他並肩,看見他的指尖勾勒光滑剔透的另一個世界。


他有些捨不得就這樣放手走開。

先問問阿勞迪的意思吧,不要太明目張膽,暗示性的問他。


「阿勞迪,我問你一個問題好嗎?」

「問我有沒有女朋友就免了吧。」

「努呼呼~~你不說我都忘了要問,怎麼不交一個?」


依阿勞迪細緻的長相要讓人產生好感不難,不過倒也沒聽過他的緋聞八卦就是了,好奇心讓斯佩多壯著膽子替全校發問,雖然他聽不到其他人的感謝。


「我交了一個。」

「看不出來你保密功夫這麼厲害!是哪個科系的?下次介紹一下?」

「小提琴就是我的女朋友啊。」

「啊哈!」

「你笑什麼啊!!」

「努呼呼---你真可愛。」

「可愛!?」


阿勞迪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形容,詫異多於不悅,斯佩多兀自笑得怪聲怪氣,。


跟阿勞迪在一起真是太開心了!!

斯佩多拎著食物的袋子很沉,因為裝滿了一袋的笑聲。

 




六.





當阿勞迪站定在窗前,俯瞰著河流,將小提琴架在肩上,琴弓滑過的瞬間,總有一陣微小的激動像河面的水紋,慢慢在他心裡盪開波紋。


阿勞迪的生活從那晚之後就變得不一樣了。


練琴室的整修結束之後,阿勞迪並沒有回到琴房裡去練習,他轉移陣地到斯佩多的房裡,能夠眺望河水跟夕陽的寬敞房間,遠比四周空白無趣的琴房更讓他感到安心跟放鬆。


那晚跟斯佩多有說有笑歸來,雖然感覺得出彼此互有心事,錯失單刀直入發問的勇氣,但也因此談了不少話題,除了阿勞迪只有小提琴這個「女朋友」,彼此有什麼愛好,練琴之外的時間會做什麼,沉默寡言成為習慣的阿勞迪發現他並不如想像中口拙,他跟斯佩多不是相處得挺好的嗎?


兩人的情誼往前再往前,不需要時間表,就像河水有它命定的洶湧。


每天早上他倆在音樂教室前面碰面,其他人似乎只是在一旁觀賞他們擊掌問候的人形立牌,其他人困頓著不能回答的習題,兩人總會心有靈犀的同時舉起手來回答問題,過於艱澀的樂理考試只是他們比賽舉手速度的娛樂,他們越來越習慣走在一起,占據學生餐桌的兩端,笑著端起杯子,笑著差點岔了氣,笑著面對周圍好奇的目光。


即使引起旁人的流言蜚語,他們的快樂是誰都奪不走的。

並不只是兩個好學生之間的來往,而是兩個孤獨的少年終於找到了彼此。


斯佩多的陪伴讓阿勞迪再不能想起從前一個人行走的孤獨。


有了斯佩多一起分擔學習上的開銷,他們從此合買一份琴譜,倆人躺臥在草地上合看一份樂譜,討論樂譜表現細節,有時說些同學私下流傳的八卦。


「風老師跟雲雀的長相像到像用影印機複印出來的,他們到底是不是雙胞胎兄弟?」

「原來不只有我這麼想啊。」

「雖然很像但畢竟不是同一個人,據說風老師身上有刺青,不知道雲雀有沒有?」

「努呼呼!這個問題就要找六道骸解答了。」


阿勞迪努力咀嚼斯佩多話中的涵義,不明所以,雲雀身上有沒有刺青,為什麼要問六道骸?

難道六道骸他看過雲雀的身體---


一陣潮紅衝上阿勞迪臉龐,斯佩多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

「這消息整個學校都傳遍了,只有你不知道,上次期中考雲雀輸給六道骸之後,兩人曾經在琴房外面扭打,轟動了學校上上下下,事後兩人被處罰禁足不得外出,在琴房裡認真練習,說也奇怪,在那次扭打之後,他們就常一起行動了,如果他們真的交往,我也不意外。」


「欸?」


剛剛斯佩多說了『交往』這個詞吧?


這個詞是什麼意思,阿勞迪沒辦法清楚定義,如果跟斯佩多比較感情歷練,阿勞迪的功力可是淺薄得很,雖然一直有女孩子對他告白,但他就是不知道如何維持跟她們的關係,就像在情人節收到巧克力,雖然開心,但甜蜜的巧克力並沒有成功喚醒他對女孩子的愛憐之情,幾次練琴太過專心沒趕上約會時間,戀情也就跟著煙消雲散了。


阿勞迪知道自己不是塊談戀愛的料,他不是談笑風生的斯佩多,擁有足夠多的溫柔笑臉分配給每個人,雖然斯佩多也未必是處處真心。


「你怎麼了?對這種話題覺得不舒服?那我換個話題,下次比賽你打算選哪首當比賽曲,想好了嗎?」


阿勞迪閉上眼睛,試著調整記憶的焦距,那晚六道骸跟雲雀恭彌的臉孔在黑暗中浮現,他們看起來非常,非常的,快樂,像一首愉快的圓舞曲,叫人忍不住跟著一起蹦跳。


阿勞迪想,他其實並不討厭這個話題的,兩人彼此欣賞值得祝福,他只是不知道接續這個話題,一如他無法面對感情,無法面對其他人喜歡的自己,是不是被包覆在小提琴天才名號之下的空殼,女孩喜歡他的俊美外表,過人才華,喜歡當紅偶像劇男主角不過如此熱烈。


感情,究竟是多麼百轉千折的一件事,他還需要好好想想,首先多聽聽別人的故事。


「斯佩多,他們現在如何了?」

「真沒想到你對他們的事會有興趣,要問還是問風老師吧?

 剛說到哪裡,比賽曲目?對了是比賽曲目,阿勞迪你決定好了?」

「還沒決定,你呢?」

「柴可夫斯基第一號小提琴協奏曲。」


斯佩多篤定的口氣讓阿勞迪認真注視他。

激昂,哀傷又明亮的俄羅斯風情,很適合斯佩多。


「選得好。」


阿勞迪的笑容逐漸加深,燦爛得讓斯佩多心裡一暖。


原本只是抱著能夠談幾句也好的心態跟阿勞迪說話的,沒想到阿勞迪不像其他人所傳聞的那麼難相處,只要瞭解他的喜好就能跟他聊得很暢快,阿勞迪獨來獨往的人際關係,沒有人介入他們的對談,反而加速放大了他們的親密。


斯佩多心裡明白,現在的同學都是未來的競爭夥伴,能夠貪圖現在的溫情依靠已經很不容易,等走到互相廝殺的那一步,恐怕形同陌路,連招呼都不能好好說一聲。


未來充滿變數,讓斯佩多更珍惜能和阿勞迪相視而笑的每分每秒,上一次沒有鼓足勇氣告訴阿勞迪那個決定,多少有點後悔,但說破之後,阿勞迪真能像風老師體諒他?還是鄙棄他遠離他?


斯佩多不願意揣想那張端正臉龐上浮現出嫌惡自己的表情。

他們既是競爭夥伴,也是彼此的知己。


他們都懂得徹夜練習卻覺得一無所獲的失落跟焦躁,心有憧憬渴望能夠改變成長的雀躍,對未來的患得患失,害怕表現失常,害怕終將平庸,害怕自己再怎麼努力,最後還是從人生的比賽舞台上摔下去,輸得徹底。


到底是誰分配了不同分量的才華,又設置了各種命運陷阱跟機會挑戰,讓所有人走在這條道路上的人只能揮汗前進,前輩和歷史的光亮合而為一,後輩在身後不斷追趕的腳步聲傳來,辛苦一輩子,贏的不是你也不是我,我們都輸了。


阿勞迪將思緒拉回眼前的問題,相較於斯佩多的演出經驗,對曲目的嫻熟自信,他能夠表現得更好嗎,還是被打回原形,他不過是個懷抱夢想的平凡人?


「阿勞迪你別太緊張,慢慢想一定能找到適合你的曲目。」

「我會的。」


阿勞迪微笑點頭,音樂是他的夢想,他會找尋到前進的方向,自信他是很充足的。


「對了,記得你要去教務組拿下一堂的講義,要不要我幫你?」

「不用了,我一個人也搬得動,你先去上課吧。」

「好,那下課後在學生餐廳見了。」


阿勞迪轉身走向學院最後方的教學大樓,等待電梯的當下,有人出聲喚他。


「你是小提琴組的阿勞迪嗎?方便跟你談一談?」


阿勞迪偏頭一看,雲雀恭彌端正俊秀的五官笑得無比溫柔---


不!這不是雲雀恭彌!!


拼命忍住大叫出聲『你是誰』的衝動的阿勞迪,冷靜下來,發現對方身著橘紅唐式大衣,跟雲雀一樣的學生髮型身後垂著烏黑的髮辮。


傳說中用影印機複印出來的風老師,正用東風般和煦的笑容召喚阿勞迪鬆散的心思。


「我很習慣大家的錯愕反應了,不過每次碰上還是會有點傷心,

 難道只有六道小爺沒有被嚇著?哎不知道恭彌被他帶去哪裡了?」


「風老師,你要找我談什麼事?」


(拜託老師你可千萬別問我六道骸會帶雲雀去哪裡做什麼!!)


阿勞迪心裡暗暗擔心,但風老師特意找他並不是想商量骸跟雲雀該怎麼辦的事。


「你別擔心,不是課業的問題,我找你是想談談斯佩多的事。」


斯佩多!?


阿勞迪身體不由自主動了起來,跟著風老師走回教師休息室,放任上課鐘聲響起,在安靜的教師休息室裡接下風老師沏好的東方熱茶,風老師由平時諄諄善誘的語氣轉為嚴肅。


「接下來我要說的事,攸關斯佩多的人生,還有你的人生,

 可否答應我,絕對不要告訴其他人?」


阿勞迪喉頭一緊,把猶豫吞嚥而下,慎重點頭。


窗外的雲聚攏成一頭灰色的獸,在天空裡吼叫出淚水,斯佩多坐在教室裡,望著阿勞迪的空座位,拼命轉動手上的筆。


阿勞迪不在身邊,他好不安。



七。


風老師起身沏了壺熱茶,遞給阿勞迪一杯屬於東方的溫和細膩,溫熱茶水潤過乾澀的咽喉,使阿勞迪的神色逐漸鬆緩,他知道這是風老師內斂的體貼。


「東方人常喝這樣的茶,跟西方常喝的紅茶不一樣。」

「的確,這茶香氣好特別。」


阿勞迪同感驚喜,他能感受被仔細揉捏過的茶葉在熱水裡舒展,迸發香味的高興,風老師淺啜了一口,淡淡笑著,姿態神情非常風雅。


「啊,真是好茶,雖然換了包裝,也無損它的味道。」


「換包裝?這不是風老師你從家鄉帶來的茶?」


「這家茶園因為生意上的問題,被轉賣給西方大公司來經營,

 依照原本售價,是非常親民的飲品,但換上外國公司給的新包裝跟名字,

 就能在外國的百貨公司賣到高價,諒是我這樣的收入,也很難入手。」


阿勞迪似懂非懂的點點頭,他想風老師大費周章泡了一壺茶,不只是為了和他享用下午茶這麼簡單的目的。


「阿勞迪,你要冷靜聽我說,如果我說斯佩多就是這家茶園,

 只要換上別的華麗包裝,就能比現在更高價更受歡迎,你作何感想?」


一種被欺瞞的不滿難堪瞬間湧上阿勞迪胸口,他懂風老師在說甚麼,他只是從沒想過這事會發生在自己認識的人身上,尤其,那人還是斯佩多。


「風老師,斯佩多是誰,你我都清楚,其他同學也認識他,

 就算給他給了新名字,新身分,也一樣。」



風老師放下了茶杯,將微笑收起,臉色嚴肅的看著阿勞迪。


「在我們這個追求音樂熱情,充滿藝術氣息的行業,也有它的陰暗醜陋, 

 但這不是我們能在課堂上大聲告訴你們的,我們只能傳達抽象的理論,

 教導你們面對音樂的熱情……對於險惡的威脅,只能絕口不提。」


「風老師,你想說甚麼就直說吧,我想我可以負荷得了你說的陰暗醜陋。」


不知從哪來的勇氣讓阿勞迪挺直腰桿,追問對他而言過於嚴苛的答案。


「斯佩多被一家大唱片公司看上了,大概就是在他打工的那家酒吧,對方很賞識他的才華,但是你也知道,依他平民出身加上學生間的負面傳聞,讓對方猶豫了一下。」


「所以斯佩多一拿到比賽冠軍,就要休學,接受唱片公司給的新身分?

 你真的認為這樣好嗎?風老師?」


風老師沒有迴避阿勞迪的怒氣,如果阿勞迪想把他揪出去痛打一頓,他也能理解,但阿勞迪只是神情緊繃,卻沒有怒氣發洩的舉動,阿勞迪的反應比他想像中更加讓人心疼,風只得將真相全盤托出。


「比賽冠軍是唱片公司要求的,要幫斯佩多轉進其他音樂學院得要有足夠的籌碼,休學是我堅持的,如果他繼續留在這裡,學校不能配合唱片公司的商業考量,說服其他學生從來沒有斯佩多這個人。」


「風老師,你這麼作,等於是跟斯佩多徹底切割啊。」


阿勞迪痛苦難耐的皺緊眉頭,他能想像到斯佩多面臨多少掙扎,終於有人賞識自己才華的滿心高興難以言語,不但要編造新身分給他,允諾成功的未來,只要照著公司安排,就能功成名就,有幾個人能夠抗拒?


撇開道德上的考量不談,唱片公司的企劃的確是斯佩多能夠重新開始人生的好機會,阿勞迪捫心自問他應不應該擋在斯佩多的面前,阻撓得到幸福的契機?


換成是他,遇上這樣難得的機會,他捨得放棄嗎?


風老師能夠從阿勞迪抿緊的唇瓣,讀出阿勞迪的掙扎和不安,把真相告訴阿勞迪,會不會造成反效果,風也在心裡反覆想過許久,為了該不該影響別人的人生,喝掉不知幾壺的熱茶。

最終他還是找來了阿勞迪,他想要相信總有奇蹟。


「所以我才找你來,唯有你拿到比賽冠軍,才能終止這場荒謬。」

「風老師,這就是你說的,跟我人生有關的事?你認為我能打敗斯佩多?」


這下換到風抿緊嘴唇,他從來沒有把學生們的才華們放在天秤上比較,對於他來說,每個學生都擁有不同的天賦跟才能,用分數跟名次去區分他們,是種簡略的殘忍。


「我並不希望你們把勝負當成人生,但也希望你知道,比賽名次就那麼幾個,沒有辦法出頭的人,也必須面對他們的人生,即使不是為了斯佩多,你難道沒有想過將來的事?」



阿勞迪離開教師休息室之後,很長一段時間陷入了無語狀態,他的步伐不知不覺走向小校園河畔,清澈的水聲擁有能安慰他的力量,哪怕這個世界已經跟他所知的不一樣。


在河畔草地坐下的阿勞迪,無意識蜷起身子。

他一直渴望的,是不是存在於幻想中的虛無世界?

不顧一切為了音樂,夢想燃燒的人生,是不是只能存在於電視電影的美好畫面?


悠揚的下課鐘聲響起,提醒阿勞迪他還跟斯佩多約在學生餐廳共用午餐,雖然他毫無食欲,答應下來的邀約,還是不能爽約。


也許並不是因為『不能爽約』,而是他不想爽約。


他想見斯佩多。

想看看那張年輕臉龐上,是否留下掙扎與憂愁的氣味。


當斯佩多面臨誘惑恐懼,感到歡喜與不安,身邊沒有任何一個同伴可以諮詢意見,他唯一能夠傾訴的對象,只有溫和寡言的風老師,無人可說的孤獨,又是甚麼滋味?他能懂嗎?他真能贏過這樣的斯佩多嗎?


阿勞迪心裡沉甸甸的,腳步沉重,走到學生餐廳。斯佩多已經等在那裏了,琴譜被他散了一桌,恣意塗抹著他喜愛的符號與註解,周遭的目光與耳語都退到另一個時空去,只剩下他,和他哼唱的旋律。


光束從雲端落在海面形成一團亮麗,這是阿勞迪瞬間的心情。

啊啊。這就是我所要的。


他要參加比賽。不是為了誰比誰強,誰能獲得更光明的前途的現實考量。

而是為了更多能像現在這樣熱愛音樂的時光。


阿勞迪走向斯佩多對面的位置:「這裡有人坐嗎?」

斯佩多連頭都不抬的果斷回答:「這位置是阿勞迪的,誰都不許坐。」


忍不住笑出聲的阿勞迪一股腦在斯佩多對面坐下,取笑斯佩多的過於投入,居然連他的聲音都認不得,只顧得功課。


「話可不能這樣說,我再怎麼忙著功課,心裡還是想著你啊。」


斯佩多湛藍眼神裡充滿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深刻溫柔,有股溫熱在小心翼翼的語氣裡翻覆,阿勞迪想必也感覺到了,不自在的低下頭去,盯著琴譜,看著斯佩多一邊思念他一邊畫下的痕跡,苦苦壓抑心頭有如細針扎弄的甜蜜。


斯佩多的感覺和他一樣嗎?

哪怕只是簡單一句話,都好。







察覺阿勞迪的異樣,斯佩多鑽研樂譜的心思停擺了,他偏頭看向身旁,企圖解讀阿勞迪臉上的表情,他從來沒有看過阿勞迪臉龐微微泛紅,低垂著眼,企圖獨自隱藏方才的情緒波動。


模樣可愛的讓斯佩多心裡一緊。


難道阿勞迪是因為剛剛那句話才流露這樣的表情?


他舔了舔嘴唇,不由得口乾舌燥。該說些甚麼才好?他是個善感之人,對他示好之好者眾,但他從來沒有這樣心跳如鳴鼓,呼吸緊窒。阿勞迪對他的感覺如何?除了同學之外還有更多的溫柔可以索取?他們除了同學還有更大的可能性??


斯佩多心思轉到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的方向,把另一個人和他的未來連結在一起,他記得唱片公司不懷好意卻能帶來豐厚收入的建議,在漂浮的海浪之上還要和人共划一條船,就算他願意,阿勞迪可願意和他共度?


就在此時,天色陰暗下來,隱約能聽見雷聲在雲層底竄動,斯佩多正要出口喚住阿勞迪,對方卻彷彿讀懂他念頭般搶先一步起身,拽起桌上散落的琴譜也不管是誰的隸屬哪段樂曲,逕自要走出門外。


就像懷抱著一枚即將引爆的導彈般慌忙。


「阿勞迪!!」


斯佩多不在乎周圍高喊出聲,阿勞迪沒有聽見般的閃躲著要走,他現在沒辦法對視斯佩多,一秒也不行,胸口澎湃的感情像熔漿滾燙,要是現在看到斯佩多的臉,他一定無法隱藏住激動的心情。


阿勞迪很少奔跑,何況帶著一疊琴譜奔跑並不容易,左躲右閃好幾次差點撞到人,靠在走廊上閒聊的學生們目光被他吸引過來,還有一些目光被尾隨身後的斯佩多吸引,這兩人的追逐是場好戲。


斯佩多不間斷的呼喊讓人們旁觀的笑容更形明艷。


愛情是怎麼開始的沒有定論,但一定和奔跑有關,不放棄的追逐有關,阿勞迪感覺到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,一個分神右手臂被緊緊握住,失去重心的他險些滑倒在校園草坪上,斯佩多好容易扶住他的肩膀,將他連同這一刻的心跳一起定住。


阿勞迪看著斯佩多喘息的臉龐,像對待一首樂曲的旋律仔細溫習,這個人的笑他比誰都熟悉,這個人的陰暗他比誰都想要明白因果,如果他想,他可以承受斯佩多的一切嗎?斯佩多會不會用笑容阻擋他的動情?


到了最後,他們還是會被比賽頭銜區分成曾經同學的結局。


說不上什麼原因的悲傷讓阿勞迪鼻頭一酸,眼神悲戚讓斯佩多連忙把他的手緊握著追問他怎麼了,旁觀路人發出訕笑喧嘩也不管。


「阿勞迪,我求你跟我說說話。」


說什麼都好,即使決絕的念頭也願和阿勞迪一同分享,只是他沒想到讓阿勞迪煩惱的原因正是他本人,阿勞迪杵了一會兒,勉強擠出了笑容。


「難得看你這麼認真。」


斯佩多鬆了一口氣,阿勞迪還是那個阿勞迪,認真也好開玩笑也好,總讓他安心。


「是啊我上課也沒那麼認真,快下雨了,我們到走廊上躲雨慢慢聊吧。」


夾雜著雷聲的雨持續很久,久得讓時間也顯得緩慢,斯佩多和阿勞迪比肩而坐,從屋簷落下的雨絲變成一道透明的牆分隔他們和現實,阿勞迪膝上放著剛才弄亂的樂譜,一張張按照順序重新排列,指尖溫柔的觸感總讓斯佩多希望被排列整齊的是他混亂的內心。


他說了很多很多,包括唱片公司前來遊說他的遭遇,願意重新包裝他捧他出道的漂亮說詞,從懷疑掙扎到親自到唱片公司去談待遇,才相信對方不只是空口說白話。


人海茫茫為什麼唱片公司看上了他?斯佩多也想問,他有哪一點足以讓人一擲千金栽培?

他的琴藝雖然拿過幾個小獎,但仍只有學生般的火侯,內行人一眼就能看穿他演繹能力不足的弱點,學校裡的盛名在現實世界根本不堪一擊。


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。


斯佩多深知才華到哪個水準,唯一會讓唱片公司看上他的,恐怕是和音樂完全無干的外表。

雖然由本人來說不太恰當,但他的確是小提琴組最吸睛的一個。


「你真心想接受那個新身分?」阿勞迪不急不徐的問,反而讓斯佩多有些猶豫。

「名氣決定前途,能夠累積名氣的手段我都願意試。」


斯佩多鼓足勇氣把先前沒有說過的秘密從心底掏了出來,在阿勞迪沉靜眼眸注視下,無論多麼不堪的自己,都不會轉開目光。


阿勞迪沉默不語,手指整理樂譜的速度倒是沒慢下來,斯佩多默默挨近阿勞迪,平分了他的一半樂譜,上面畫滿他難得認真寫的各種注釋,這些日子除了阿勞迪和他最親近的就是這些樂譜了,有種寂寞的感覺。


他想傾訴的還沒有把握住,更別提尋找能夠理解他的聽眾,即使紅了又怎麼樣呢,隨時會有更俊美更天才的後輩會出現,唱片公司需要搖錢樹,演奏家需要飛黃騰達的機會,聽眾需要美好的偶像崇拜,大家各取所需,這就叫作市場機制。


「這首曲子很適合你。」


阿勞迪聲音不見起伏,然而透著充滿自信的沉穩,斯佩多不明白他一個人苦苦反覆思索的問題,為什麼只要阿勞迪一句肯定就能擺平。


阿勞迪不只是機械式的整理琴譜,他也認真看過了樂譜上的註記,和平常得過且過應付考試的態度不同,斯佩多這次下足了功夫,從這些劃記也能感受到些許的煩躁不安。


阿勞迪輕笑了一下,斯佩多立刻緊張追問。


「哪裡不好?」

「沒有哪裡不好,你現在會覺得自己有不足的地方,這是進步。」

「真的?」


斯佩多眼神閃亮,喜出望外用力握住阿勞迪的手,差點又弄亂了琴譜,阿勞迪愣了一下,他不知道該先抽回手還是先處理斯佩多的困惑,那只是個朋友間的問候沒什麼,阿勞迪如此說服自己把手放在斯佩多手心,像鳥兒棲息於巢。


「當然是真的,我都能想像台下聽眾的掌聲,」阿勞迪停頓了一會,才把話接下去,「不管你是哪一國人,叫什麼名字,屬於你的本質會感動人心。」


應該在握著手的時候說這樣有如粉絲告白的熱烈話語嗎,阿勞迪有點後悔,斯佩多握著他的手突然鬆開了,這時阿勞迪才發現斯佩多的手心早已沁出汗,原來他這麼緊張。


阿勞迪突然笑開了,真是的,這樣如履薄冰追問只有自己在乎的問題,煩惱著只有自己看得見的框架,渴望著只有自己能明白的幸福。


不對。

阿勞迪和斯佩多四目相接,他小小修正了想法。


如果他竭盡心力只能得到一個人的掌聲,那個人不是唱片公司的高層,也不是決定比賽分數的老師或前輩,而是斯佩多。


了解一個人練習的孤獨,得到知音的喜悅。

他們的心情是一樣的。


「阿勞迪,如果我比賽落選,毫無名氣的流落街頭,我們還可能當朋友嗎?」

「我們現在不就已經是朋友了嗎?」


斯佩多手掌驟然握緊,像用力握住得獎的獎杯一樣,他經歷太多不友善的競爭和悲涼的結局,他已經忘記被人珍惜和關懷的感覺是什麼,但阿勞迪作到了。


僅僅只是朋友兩字,就讓他能夠從混亂思緒中冷靜下來,甚至感覺到一絲清甜。


這世上還是有人對他好的,靜靜坐在他身邊,和他一起讀著樂譜,分享下雨的午後。


雨停了,阿勞迪伸出手探向天空,手掌中沒有雨絲的濕潤,他喜歡空氣中涼涼好聞的氣味,這個下午什麼都沒做,心裡卻很充實,像終於演奏出了想要的旋律。


那句話,終究是要說出來的。


「斯佩多,讓我們好好比一場,誰都不要讓誰。」








九。


沒有後悔的青春,該是什麼樣子?


阿勞迪回到琴房之後努力補上今天的進度,汗水濡濕了髮,他連乾渴的感覺都沒有,他記得琴譜上飛舞的註記,記得斯佩多眼裡的陰鬱散去的清朗,記得手心沁出的溫熱。


不能就這麼放手,斯佩多真的會離開學校。

阿勞迪莫名有這樣的不祥預感。


他相信斯佩多對音樂的初衷,但他們的天真熱情對於現實無異於以卵擊石,憑著朋友的情分怎能要求對方賭上人生?除非讓斯佩多心服口服,否則讓斯佩多動搖的機會只會多不會少,他不可能每次都將斯佩多拉回來。


然而拉回了斯佩多又該將他安置在哪裡?自身難保,只能走一步算一步。


已經是晚餐時間了,琴房的燈一盞盞暗了下去,他推開練習室大門,聽見了清脆鋼琴旋律從另一側走廊傳出,他小心放輕腳步免得打擾投入其中的演奏者們,雖然兩個人專心得無暇注意身後透明玻璃窗的動靜。


他們有自己的美好世界。


阿勞迪記得上一回單獨和自己談話的六道骸,另一位黑髮少年是六道骸的戀人和對手,名字很特別,阿勞迪看過一次鋼琴組月考成績單就記住了,雲雀恭彌,是風老師的親戚,一進學校就被六道骸看上,以各種方式吸引雲雀注意,就某種程度而言,他很同情為此發愁的風老師,要和六道骸變成一家人談何容易。


六道骸第一次校內比賽就從雲雀手中奪走了第一名,雲雀恨著牙癢癢,卻又對六道骸百般親近的示好拿不出杜絕辦法,即使兩人曾經偷偷為此掄起袖子打過架,後續是兩人身上多了不少莫名的紅腫傷痕,從襯衫底下隱隱透露而出也不隱藏,緣分是奇妙的,經過那一架,這兩人真的走到一起,像共划一條船各坐在鋼琴兩端,共同演出行雲流水的旋律。


世上不只有劍拔孥張的競爭關係,也有這樣輕快甜蜜的相處,六道骸的眼神帶著笑意,在手指飛舞的空檔瞥向雲雀,雲雀波瀾不驚的專心在鍵盤上,嘴角勾起的弧度卻被六道骸看得清清楚楚。


如果能和斯佩多一起練習,也會像他們這麼合拍嗎?


阿勞迪默默想像著畫面,比賽在即,現在貿然跑去斯佩多住處,雖然不會打擾到其他住戶但還是太唐突了,經過下午放話要用心較量,沒有幾個小時就想和對方和顏悅色互動,未免說不過去。


從甚麼時候變得這麼依賴斯佩多?


阿勞迪赧然低下頭,沒有看見六道骸示威般的在雲雀臉頰上親了一口,得意洋洋看著阿勞迪走遠,發現他的背影有些落寞,大概是因為,一個人的緣故。


「恭彌要不要吃宵夜?」

「好啊,你請。」


身體困乏極了,雲雀一旦有想完成的目標是不會放鬆的,經歷精神呼應的合奏過,骸更不想獨自面對深淵般的黑夜,至少撐過一頓豐盛的熱食再寂寞,所幸雲雀乾脆的答應了。


校園裡的人影被夜色簡約成幾個小點,燈光朦朧照耀的校園,頓時生出了不少距離感,骸跟雲雀並肩走著,兩人影子落在地上成擁抱的姿勢,骸笑了起來,雲雀倒不追究。


苦悶的練習和不確定未來的前提,有個人肯把青春的笑容都留給自己,倒也不虧本。


骸側耳傾聽從各處教室流洩的樂音,他不禁停下腳步,每種樂器都有獨特的美,當它們融合在一起是種完滿的力量,鋼琴只是其一,他和雲雀的競技只是制度始然,他真正想要的,是和一群夥伴坐在演奏曲子,哪怕台下觀眾寥寥無幾,他們也能分享彼此的快樂笑容。


至於雲雀,則是另一道人生意外的習題。

雲雀以得天獨厚的心理素質和才華承受了骸的存在,光是想像都讓骸身體發顫。


骸以為這輩子得在比賽場上隻身奮鬥直到孤獨老死,直到雲雀出現的那一刻,孤獨消弭瞬間那甜蜜溫暖的空氣,他始終忘不掉。


「今晚吃那家好嗎?」


骸示意著路邊的紅色磚瓦小餐廳,可以吃到熱騰騰的義大利料理,雲雀偏著頭望著美式漢堡店,停頓了好一會,骸會意過來,摟著雲雀的肩膀走進漢堡店。


現在的他什麼都不怕,他不再是一個人了。





阿勞迪挨著餓走在黑夜裡,夜風的溫度越來越低,肩上的琴盒比想像得更為沉重,明明是每天都走過的路,為什麼會疲倦得無法堅持?


對了,這陣子都和斯佩多在一起,已經忘了一個人踽踽獨行的滋味,阿勞迪在巷角麵包店挑選特價品,才發現手指有些微微顫抖,今天的練習有些過頭,但他不以為苦,要是連日常練習都承受不了,怎麼能面對比賽當時的壓力?


他可以的。斯佩多也在承受他經歷的這些:耗盡體力的練習,無人傾訴的孤獨,對於未來的不安緊張,最終只剩下顫抖的手指。他是否終將ㄧ無所獲?


學校裡人才濟濟,就算他發揮練習百分之百的實力,也不能保證絕不失誤進而影響成績,誰能勝出只有命運才知道,他能做的只有充分練習,反覆練習,直到身體本能記住了每個音符對應的動作,即使腦中一片空白也能完成演奏。


放到晚上的麵包有些鬆軟頹敗,但阿勞迪不在乎,只要維持基本的熱量就夠了,現在不是講究口腹之慾的時候,最近好好一次吃飯是什麼時候呢,阿勞迪不是很肯定,他只記得和斯佩多從餐廳打包的熱食美味無比。


阿勞迪返回住處,用熱水澡舒緩練習緊繃的肌肉關節,站了好久的腰際也開始發痠,小時候再怎麼練習都不容易累,但那時不知道年輕是奢侈的幸福,只惦記著課後的遊戲,一望無際的藍天白雲。


阿勞迪將雙手往上平舉,看著從手指篩落的燈光,好像從夜空灑下的星屑,明天大概也是這樣的節奏周而復始,直到登台的那一天,站在刺眼的舞台燈下,等待命運給予一次發光發熱的報償。


只是到了那一天,斯佩多會留在他身邊,還是遠離?


阿勞迪拉起棉被悶起身子,把問題隔在溫暖的夢境之外,他不排斥必須分出勝負的殘酷,但他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直視斯佩多的存在,可以和他無所不談的朋友,和他獨處有些心跳加快的微妙刺激感,不在身邊總覺得掛念的牽絆。


不管這份感情的真正面貌是什麼,不能讓斯佩多離開,阿勞迪咬緊下唇,在疲倦和睡意之間結束這個夜晚。


夜風吹過阿勞迪的窗戶,掠過彭格列大學,骸跟雲雀對風的撩撥不以為意,風從他們髮梢飄了過去,連笑聲都沒能沖淡,風隨著街道走勢攀上了斯佩多的窗口,他趴在床鋪上,累得連燈都忘了關,大衣掉落在一進門的位置,桌上只有吃剩的沙拉空盒還有一杯水,疲累讓斯佩多忘卻了飢餓的痛苦。


他練習了一整天,不跟任何人說話,徹底封閉自我,不留喘息的機會,他不希望自己還有餘力後悔,阿勞迪的語氣每回想一次都讓他糾結,曾經他幻想過換了新身份以偶像出道的喜悅和刺激,但阿勞迪的出現使這個瘋狂的夢想變得荒謬。


他真的能一個人到達理想的彼方?

用陌生身份到達尖叫歡呼的新舞台,但再也沒有能夠談心的對象。


他經得起這種損失?


如果他失敗了,從此名不經傳,他有甚麼資格待在阿勞迪身邊?他從來不相信什麼距離遙遠心在一起的許諾,他要的是有所牽繫有所交流的關係…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樣的想望?應該是遇到阿勞迪之後開始的。


斯佩多勉強翻了個身,視線穿過窗沿直到河面,這裡的夜景好美,他記得阿勞迪來訪的那天,灑落的陽光如此美好,充滿讓人怔忪的溫暖,適合說些從未出口的貼心話,如今只能自言自語。


他想著阿勞迪的時候太多,斯佩多心裡猛然一沉。


在這個節骨眼,他可不能管不住自己,阿勞迪一定不願意被這種半調子對手敷衍,斯佩多抓過散在身邊的琴譜將它們擋在臉上,減少心虛的頻率。


換了個名字之後的人生該如何度過想了太多次,用氣派的新名字在世界各地巡演,他要優雅的朝粉絲揮手,回報她們等待許久的疲憊和熱切,和最熱門的交響樂團合作,在聚頂燈光的照耀下意氣發揮演奏,在轟然巨響的喝采掌聲中深深鞠躬。


人們會接受的,他們終究會接受我的才華,斯佩多燃起了熱切的渴望,到時候他可以在訪談裡提到如今這段的掙扎苦痛…不成,也許公司會有別的安排,給他更戲劇的身世,更容易引來崇拜和追捧的遭遇,他何必擔心未來,他只需要拿到改變未來的那張票。


只要打敗阿勞迪。


這個念頭讓斯佩多仍然空缺的胃開始翻攪,阿勞迪似乎是他最後的一道防線,只要沒有阿勞迪他就能奮不顧身的往前邁進,不管要抹消多少良知,造成多少非議,他終究會走上嚮往許久的荊棘道路。


沒有任何徬徨掙扎,充斥著音樂廳裡鮮花胭脂的香味,水晶燈閃耀的光芒。


斯佩多把這幅情景刻劃在腦海裡,翻起身再度將小提琴架在肩上,他的樂音果絕堅定穿透了牆壁,左右鄰居難得安靜,他們知道隔壁房裡有個整天奮鬥的音樂班學生,原本只是抱著容忍的心情聆聽平時的練習,豈料這個鄰居完全不同於他們印象中零零落落的演奏水準,琴音充滿穿透的感情共鳴,不知不覺大夥都養成了聽見琴音響起就放下手邊事情的習慣。


有個明星在他們身邊冉冉升起,平凡如他們能夠敏銳感受非我族類的成功氣息。


斯佩多當然不知道這些幽微的善意,他以一首緩慢的樂曲回報安靜的夜晚,不抱著任何期待的拉動琴把,安靜的想念一個人。


想像和他合奏的琴聲。


斯佩多意識不到時間的流逝,直到不解風情的敲門聲中止了他的練習。


「是誰?」


待看清來人面目,斯佩多忍不住驚呼出聲。



十一.



斯佩多寧願把骸當成唐突的朋友,也不願把他當成敵人,和骸為敵非常不智,何況他現在沒有心力處理人際糾紛,況且哪有人會拒絕帶著宵夜前來的客人?


「你吃太少了吧。」


從容提著熱食的骸進了門,端詳屋內的食物殘骸,語帶嫌棄而且不接受辯駁,斯佩多攤了攤手,任骸在琴譜占據的桌上找了個地方打開簡單的包裝,混合著番茄羅勒的豐富香氣點亮了屋內氣氛。


「這麼晚找我有事?」

「披薩涼了就不好吃,邊吃邊聊。」


明明是訪客卻表現有如好客的主人,斯佩多毫不客氣端起一塊,大口吃起來,骸拎起另一塊非常俐落的解決它,表情從容自然的開啟話題,絲毫不介意斯佩多內心有多少揣測。


「剛和恭彌去找宵夜吃,最後一份漢堡我留給恭彌了,一個人吃披薩變胖實在太慘了,所以我買了義大利熱食店的披薩,決定來找你。」

「喂喂這種發福的苦差事才會想到我?」

「庫呼呼。」


斯佩多冷哼一聲,骸不以為意的燦笑回應,他太習慣與別人針鋒相對,只是大部份時間不會表現真實心情,總會用表面的和善偽裝敷衍,為什麼要淌這趟渾水,也許只是心血來潮,也許是他從斯佩多身上感受到相同頻率,那使他願意放棄一晚的休息時間,用來交換一個珍惜宵夜的夥伴。


斯佩多沒有再說什麼,安靜和骸分食宵夜,骸安靜時候煥發著壓迫感,讓斯佩多有股強烈的熟悉感,他們有些相像但畢竟不一樣。


例如骸比他想像得隱藏得更深,就算盤子都空了也沒打算再開啟話題,逕自低著頭在桌上用手指敲擊著,應該是在練習比賽曲目,斯佩多正想追問骸來此目的,骸像是和他有心電感應般抬頭與他四目交接。


「你真認為重新開始人生有那麼容易?」

「我不認為現在是適合說教的時機。」

「你迴避話題是因為你害怕,」骸俊美的臉龐掛著非常真誠的笑容,彷彿這句話是安慰而不是嘲諷,「如果你做錯決定該怎麼辦。」


斯佩多自認不是個無禮的人,他不打算用言語回應骸的尖銳,何況他剛剛才吃掉了骸帶來的宵夜,這裏是他的住處,把場面弄僵對他沒有半點好處,他嘴角上揚掩飾怒氣。


「時間不早了,我想休息了。」

「滿嘴謊言的商業機制是不能相信的,你想改變也未必要相信他們。」

「甚麼都有的人說起來可真輕鬆呢。」

「你還真以為只有你一個人走得辛苦呢。」


骸語氣平淡不見火星,斯佩多看不清骸的表情,但他看見骸手臂內側有模糊的疤痕,不是非常親近的距離根本不會發現,斯佩多心上一凜,在藝術的道路上誰沒有受過傷?


「我來只是想告訴你,一定還有比自我傷害更好的方法可以留住自己。」


骸將帶來的食物包裝盒順手帶走,輕手輕腳帶上門,他留下的話語在斯佩多心裏轟隆作響,久久無法平靜。


只能讓比賽結果決定未來怎麼走,斯佩多將棉被悶著頭,將月色隔絕,它太像阿勞迪的髮色,而現在的他承受不了一絲思念的重量。



十二.



比賽當天,天空藍得像是隨時要炸裂。


斯佩多向打工餐廳領班借了一套黑色西裝,他打量鏡中的自己,貴氣十足完全沒有半點窮困侷促的姿態,跟平時相去甚遠的裝扮讓斯佩多有些心虛,現在可不能怯場,等會燈光打下來,四周都是張大眼睛屏習以待的觀眾,他不能缺少勇氣。


斯佩多仔細整理好儀容,帶著心愛的小提琴,懸著一顆心走進比賽會場,他遠遠就看見阿勞迪站在通道上,灰色風衣讓淡金髮色更加突出,斯佩多刻意忽略他始終惦念阿勞迪的主因,逕自往表演後台走去,阿勞迪好像在等著什麼人,竟然連他逼近眼前都沒發現,斯佩多略感無奈,他們才分別沒幾天,阿勞迪的心思他已經琢磨不透。


「嗨。」


斯佩多用漂亮笑容撐起了單薄的問候,阿勞迪嚇了一跳,點頭示意,看起來比平常還緊張,這也難怪,這可是攸關人生發展的重大比賽。


後臺氣氛除了緊張沒有其他,所有人抓緊時間做好最後的準備,斯佩多把琴架在肩上,才看到阿勞迪緩緩走進來,眼神閃亮欣喜,斯佩多終於安下心,如果這是他們最後的相處,他希望是在彼此的才華照耀裏結束。


阿勞迪和斯佩多的出場順序正好是最後兩個順位,他們安靜聆聽其他同學演奏,能感覺出大家在這段時間裏變強不少,雖然有些人因為臨場壓力而表演失常,帶著頹喪表情回到後台,整體而言是令人愉快的表演。


終於輪到阿勞迪出場,斯佩多真心實意的伸出手,想做出擊掌的動作,阿勞迪沉默片刻把手掌遞到他掌中,變成交握的動作,斯佩多驚訝發現當他不拉琴的時候竟然能聽見最輝煌的寧靜,由他們的心跳構成的悠揚旋律,沒有任何樂譜能描述。


斯佩多伸出另一隻手將阿勞迪雙手牢牢抓緊,他閉上眼睛想記憶此刻的一切,阿勞迪的指觸,呼吸,手心的溫暖…他不想忘掉,他不想變成另一個人,他想留在阿勞迪身邊,像個孩子般度過焦慮又期待的每一天。


「戴蒙,我得上台了。」


阿勞迪輕聲提醒他,斯佩多才依依不捨放開手,擠出最輕鬆亮眼的笑容,可以留在記憶深處的那種笑容。


「他們都在等你。」


我也是。但斯佩多沒有說出口。


阿勞迪上台去了,觀眾的歡呼像海嘯席捲了演奏廳,斯佩多一方面替阿勞迪開心,一方面不由得更加緊張,換作是他,能夠得到這麼多觀眾喜愛嗎?


阿勞迪在好不容易平靜的氛圍裏拿起了琴弓,孤獨練習淬鍊的光芒,只為了這個夜晚照亮所有人的感官,讓他們隨著拍子搖晃身體,讓她們情不自禁的感動淚流。


斯佩多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形容來述說阿勞迪的演奏,好是當然的,更多無法表達的是直擊靈魂深處的悸動,他可能永遠無法再聽見如此契合的演奏,即使是他自身也辦不到。


阿勞迪。獨一無二的阿勞迪。


斯佩多握著琴把,站在出場的布簾邊,凝視著向觀眾鞠躬致謝的阿勞迪,心酸不斷湧上,等他演奏結束,這段無以名狀的感情也就結束了。


深呼吸三次挺直腰桿,從此只能這樣往前走,再也沒有人在他身旁等著他一起走。


觀眾席爆出了響亮的歡呼聲,斯佩多隱約聽見熟悉的嗓音,目光和台下的阿勞迪對上,阿勞迪竭力為他加油著,即使他們註定各分東西,形同陌路。


斯佩多輕巧拿起琴弓,他只知道一種回報感情的方式,那就是把感情演奏成作品。


其實從第一個音符流洩開始,斯佩多就忘記了四周熱切的觀眾,他只想著能讓阿勞迪聽見傾其所有的演奏,至少能夠明白他深埋心中的熱情和思念是為了誰,想要功成名就拋棄這一切的他是全世界最笨的人,他苦苦追尋卻誤解了幸福。


琴聲終了,斯佩多放下肩上的提琴,像作了場夢般向觀眾席行禮,他不敢看阿勞迪的表情,至少現在不要,他用盡了感情,現在沒有理智可以面對阿勞迪。


『BRAVO!!』


一聲衝破沉默的歡呼讓斯佩多安下心來,他終於有勇氣悄悄望一眼阿勞迪,卻發現阿勞迪已經不在位子上,他不喜歡我的演奏?還是有事先離開了??


斯佩多站在舞台上不知所措,這時有個熟悉的嗓音響起,讓一切歸於平靜。


「彭格列大學小提琴組的比賽已經結束,請同學們耐心等候評分結果的時候,接下來請大家欣賞由彭格列大學鋼琴組同學以及傑出校友的表演。」


演奏廳的屋頂聽來像被歡呼聲轟出了一個洞,從紅色布幕後現身的風老師朝斯佩多招招手要他退回舞台邊緣,舞台上方的照明燈落在不知何時出現在舞台中央的兩架平台鋼琴上,兩名少年已經端坐在琴邊,準備擊鍵的手指像待飛的鳥。


「雲雀恭彌和六道骸!」

「真的是他們!!」


眾人高聲叫喊剛收束,輕快流暢的鋼琴合奏開始了,斯佩多望著兩人專注琴鍵的神情,羨慕得有些心酸,骸和雲雀會一直在一起,不論是生活還是音樂。


燈光再度打在舞台上,這次現身的人物讓斯佩多和台下觀眾都嚇了一大跳。


「那不是在維也納進修的Giotto!?」

「天哪!那頭紅髮…是G??我要哭了!!」

「演奏會一分鐘就賣完的納克爾學長也來了!?」

「最左邊的是藍寶!!我是誰我在哪!?」


被認出來的成員用傑出校友的笑容回應台下的熱情招呼,像是靈魂同步般開始了演奏,斯佩多從熟悉的樂音裏判斷出這是首小提琴為主的協奏曲,鋼琴是美麗的開場鋪陳但還需要其他的主角,那會是誰?斯佩多前方亮起的燈光回答了他的困惑,阿勞迪現身在柔黃燈光之下,淺金髮色閃耀著光芒。


阿勞迪轉身向他,作出邀請的手勢。


一股熱氣衝向斯佩多的眼眶,這並不是臨時起意的表演,這是阿勞迪和他們所有人邀請他加入的美好夢境,他和阿勞迪站在舞台中心,比之前比賽的時候更為信心快意的拉著琴弓,藉由他們全體合奏的音樂,這是彭格列音樂廳無比輝煌的夜晚,從學校走向世界的學生們又把他們更加精湛的音樂帶回學校。


在布幕後方的風老師悄悄用長袍袖口擦著眼淚,這些孩子們在學校裏胡鬧,熬夜,精進才藝都像發生在昨天的事,此後他將這樣送走多少學生,又將和他們在怎樣的曲目和音樂風格裏重逢,他將抱著感動的心情記憶所有悲喜。


小提琴比賽的結果一如風所料,斯佩多和阿勞迪平分了第一名榮耀,擔心許久的決裂沒有發生,斯佩多不顧周遭眼光熱情環抱阿勞迪。


太好了!

我們還能在一起!!


阿勞迪沒有推開他,只是低垂眼簾安靜感受他擁抱的溫度,這不會是他們最接近的一次,阿勞迪的預感向來都很準確。


拜手機所賜,這場別開生面的演奏很快被放到網上,隨著點閱次數不斷增加,斯佩多變造身份的計畫終於中止,唱片公司希望為這一場合奏錄製專輯,他們富有個人魅力也已經小有名氣,何況還有學校光環可以行銷,但Giotto作為代表出面拒絕了。


「我們還有很多要學習,等我們堅持到十年後再說,為了更好的音樂。」


斯佩多和阿勞迪自此來往得更加緊密,偶爾他們會鬥嘴要角逐哪個比賽優勝,練習結束會相約吃飯,他們總會津津樂道雲雀和骸連吃個宵夜都能碰到彭格列的學長們,不知雲雀和骸動了甚麼手腳才讓他們全體答應上台演出。


雲雀靠的可能是拳頭,骸靠的應該是舌頭。


往後還是多跟骸來往作為道謝,斯佩多這麼決定,阿勞迪反而覺得不打擾雲雀練習就是最好的回報,畢竟他身邊整天都有個形影不離的大麻煩在。


「將來你想去哪個地方巡迴演出?」

「有阿勞迪的地方就好。」


斯佩多毫不後悔他洩漏了真正的情感,他只怕自己才氣不足無法追上阿勞迪的腳步,阿勞迪冰藍眼眸的沉默讓他稍感心慌。


「跟我有點像,」阿勞迪表情平淡的說,「我想和你一起合奏。」


斯佩多激動的跳起來尖叫,全然不顧驚動了上一層樓琴房的雲雀正挽起袖子走來,骸帶著看好戲的笑容緊隨其後,不知道他們將目睹青春的美好瞬間,斯佩多緊抱阿勞迪的勇敢舉動讓阿勞迪難得羞赧,側過頭去打量這間平凡無奇的琴房。



雪白的狹小空間如囚房般的森冷,然而他們相遇了。

四周都是輝煌的音樂,將他們帶往更廣大的世界。





Fin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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